我在书本中早已经熟晓了他的名字——陈克礼。名字!名字是什么?它是活人的风向标吗?它是牺牲者的墓志铭吗?没有声音,没有言语。1970年的夏季,文化大革命的火焰炙烤着大地。同年的6月24日,判决书盖上死亡的印章,世道代替了人道,他在恍惚中被判死刑。十天的上诉期显得遥遥无期,他在狭小的死囚牢房中将度过最后的岁月。死刑宣判的第一天,他告诉监狱长:“我要用是十天的生命写遗书,要求你们提供纸和笔,去掉我的手铐。”然而监狱规定死刑犯是不能解开手铐写字的。他不允许别人代笔,他对监狱长说:“我要留下手迹,不能由别人代写。”当被问及遗书的内容和书写的时间时,他毅然决然的说:“我要用生命的十天把我对伊斯兰教改革的设想留给穆民;我要把穆圣传教思想的领悟留给穆民;我要把我对伊斯兰经典的研究成果留给穆民,这样我才不枉为人一世。”他的要求全部被拒绝。刺眼的裂缝正在吞噬正义,行走的虚伪已经捆绑自由。当他又告诉监狱长,他临刑前的绝笔一字千金,如果保存下来,狱长肯定会得到一大笔钱。谁会相信一个死囚犯的话?他们的眼睛被糊上翳、耳朵被塞满粪土。我静默在浑浊的黑夜里苦苦思索他对于伊斯兰教的改革设想到底是什么?对于穆圣传教的思想又有什么样的领悟?香气历经血液周流于我的身上,隐遁的芬芳在我面前妩媚而过,我渴望被传达,我看不见他的脸,我直观了他伸向夜空中的手,我已经无法完成单一的洞见。禁锢的思想与信仰逐渐在生活中分离,他在亲情面前变成了一个乞讨者。判刑的第二天,他提出希望见自己的女儿最后一面的时候,也被断然拒绝。墙壁的阴影将要倒塌,隐匿的光在屏障之内终将完成救赎。强大的幔幕掩蔽着他的身体,他终于安静下来。悦耳的古兰诵读的声音在抚慰着每一面墙壁,或许他们都是受伤的魂魄,但是对于光芒而言,太阳不会吞没灯光。躬身的朝拜是一幅盾牌,也是一架楼梯,在尊严的彼岸他是胜利者,而无情的鄙夷只是自己的揭发者。然而,在这样的画面中,我已然忘却谁才是主角,我们之间没有主角,我们都是主角,我望着他的背影渴望造物主赐予我同样的孤独。
3
7月5日,行刑的日子终究来了,灰白色的天空密不透风。晨礼完毕了,他捧起了的手没有立刻放下,微动的嘴唇间轻轻的唤着我们的养主的尊名,祈祷无处不在,虚无的肉体不再挣扎,法蒂哈的美妙护佑着灵魂别离。汝河桥畔倒挂在无影无踪的空间里,在真实的质地中我远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严峻的脸庞、笔直的身躯,他正扮演着一个凡人的角色,我坚信,自始至终我都是这样去表达,但是我不想掩饰,即使我已经掩饰了操控者的罪恶。我应当指责吗?我应当辩解吗?这是我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我没有能力回答自己,我甚至在想,是否遗忘这些罪恶者?毕竟每个人的罪恶只会被自己记住。我或许做的只是继续为活着的人祈祷,永久的活着的人。仙笔已经放下,前定的文卷已经写完。他们都按着他们的前定走完了我们能看见的路,然而剩下的路还长,但是死亡是世间唯一不平等的存在,视不见的未来里我们都仅仅属于未知。他跪下了,朝着西方,当“安拉乎艾克拜勒”的大赞迸发而出的时候,罪恶的子弹从罪恶者的心脏穿梭而过,揭去了他的头盖骨,他的身躯倾倒在沙土地中。在狡黠中,在痛苦中,在唏嘘中,他所覆盖的土地和他同样身负重伤。或许我在回民的课本中,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我未曾目睹,对于美好的幻想碎屑我需要重新糅合。我久久伫立,久久观望,久久不安。我拼命感受他的一丝呼吸,我的双眼流浪在血泊中。我开始挣扎了,我仿佛觉得我是个罪人,黑暗中,我也捧起双手,在诉说,在救赎,在死去。我羡慕那孤单凸起的坟墓,静谧的躺着。它不会再次沉沦,因为秘密不会沉默,真理不会沉默。十年后的冬天,大雪依旧是纷飞。但冤屈的灵魂从没有走远,化为腐朽的苍痍接受时间的拷问。毒瘤连根拔起,雪国庄严肃穆。历史往往容易被人忘却,记起的大都只关乎自身。只有获得平反的坟墓立在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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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重新抵达这片土地。我远远的伫立着 ,远远的遐想着。我问他:你,是一支笔吗?依旧是无言的有言,这种生命的密语让我几近着迷,让我向往不已。风轻抚着清洁的空气,我开始走动,沿着历史的轨迹走进了《塔志》、《圣训经》。一个个的方块字跳入眼帘,我闭上双眼,渴望寻求它原始的姿态,除去历史、传记、史诗、艺术、文学、哲学;还剩下什么?一沓沓未完成的手稿重新被捡拾,它们都将兑现自己的奥秘。噢!我的心又开始燃烧起来,我断不会加以阻拦,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即使偶尔看起来污垢满面。我在祈祷中感觉到苦难渐渐临近,考验的题目将逐步摊开;我虔诚的接受被赐予这一切,在无限的感赞中,怀揣着许久的端庄举意,按着前定的步伐,忐忑的上路。魔鬼开始成群结队的拉拢着我,我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撕扯着自己的腐肉,我像一头奄奄一息的困兽。悲观主义使得我体无完肤,我的养主,我的导师,我的先辈,一次又一次次从那个深暗的海洋中将我打捞上来,我甚至决定顺从这种黑色的情绪,去贪婪的享受那种壮观的美。我渴望扒掉自己虚伪的外衣,在那最深刻的逻辑中央,我们彼此袒露着心胸,我们彼此拥抱、彼此耳语。无数次我把目光伸向夜空,张开双手:掌握日月繁星的主啊,一切赞颂全归你,求你慈悯我们的领袖穆罕默德,饶恕众奴仆,阿米乃;怜悯众世界的主啊,引导我们手中的笔,让它们在爱与和平的路上行走吧,阿米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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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晨曦的第一声唤礼声了吗?它正在我的心中回荡着。我侧耳细听,万物都被唤醒了,心像一片夜,开始吐纳着光亮。我再次想到1970年7月5日,我的先辈在牢狱中倾听着自己的唤礼,那颗陶醉的心啊,胜利归来。他是一支笔吗?当我起身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天空中响彻的回声:可能吗?你,也会成为一个殉道者,在自己的天命。
——2016年12月(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