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人的天性而非历史或社会的产物,不管他信仰什么,归属于哪一种宗教。即使矢口否认这一点的人,仍潜含着这种天性,只不过这一天性被遮蔽了而已。关于这一点,米尔恰•伊利亚德曾给予精辟的描述:“神圣者是意识结构当中的一个要素,而不是意识史中的一个阶段。”
研究和追溯人类宗教信仰的历史及其起源,就如同研究和追溯人类历史本身一样久远。其实,两者只有一个历史,讲述的也只是一个故事,这尤其表现在人类早期的活动中。甚至,在各大宗教传统中,这种认识本身就被作为它们信仰的一部分而加以流传。即使到了现代,科学性的研究也将宗教产生的历史追溯到了漫长而幽暗的史前时期。
由于时间和区域的不同,种族和语言的差异,遭遇危机和应对挑战的不同,人类形成了形态各异的宗教,它们就像繁星那样散布于天地四方,成为人类赖以栖息的精神家园。虽然,当时的信众彼此之间并不知晓,也无往来,但是这些密布的繁星都为处于同一天幕下的人指明了其人生的航标。
“宗教学”被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与传统信仰分离开来,只是西方现代以来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宗教学”的出现。如果按照西方的一个主流说法,即德国马克斯•缪勒首创“宗教学”这一概念来看,则宗教学所走过的历史也只有百余年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世纪,西方宗教学却得到飞速的发展和长足的进步,无论对诸宗教的历史,还是对其形态的研究都是如此。西方宗教学用特殊的方式打破了过去宗教徒以自我为中心的局限心态和狭隘眼光,使该领域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开放景象。
如将西方百余年宗教学研究的特点做一简明扼要地评述,它至少具有以下两个鲜明的本质特点:
第一,宗教学研究的现代色彩。宗教学是西方现代知识学的产物之一。所以,有关宗教学研究的目标、内容、方法等无不打上了“现代”的精神烙印。而这几乎就意味着,传统上对宗教的认识与解释被与之相对的、颠覆性的观点和理论所取代,诸如宗教的本质性、它的起源的神圣性以及其基本信条的绝对性等核心问题,莫不如此。取而代之的是科学的、价值中立的研究立场和方法;客观的、无信仰的研究视角;去宗教性的研究心理和目标。虽然,后来的宗教学研究又出现了一些反思与修正性的学科和进路,但是,总体上,宗教学研究的“现代”色彩已成为其底色,去掉这一点,西方宗教学的研究就无以依附,甚至名存实亡。至于后现代宗教学的研究则走得更远,以至于让我们担心如果顺着这种研究方向和思路走下去的话,那么宗教学家研究的对象已经不再是宗教了。
第二,宗教学研究的基督教文化背景。
虽然,宗教学在西方产生的一个根本原因恰是研究者们欲从传统的基督教神学立场和视角突破出来,而试图以一种中立、客观、普世的角度来研究和看待其他宗教。但其理论基础和思维模式仍未走出“基督教的”的文化背景。无论从积极的一面还是从消极的一面看都是如此。积极的一面,比如,西方宗教学中关于宗教比较与对话所形成的主流对话观,不管是排他论、包容论或多元论,基本上是以基督教的宗教理论来形成自己的对话观的。消极的一面,与宗教启示论相对的进化论思想,包括在这一理论基础上形成的诸如宗教人类学、宗教心理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历史学等研究方法,虽然其早期理论多是将基督教作为一个欲加以破除的对象,取而代之的是对宗教的功能性解释,但不管怎么样,若没有基督教为其铺设的整全的宗教解释模式,没有其先在的信仰文化背景,从根本上讲,这些理论既不会形成,也不会得以发展。
从历史视角来看,相较于世界其它宗教,伊斯兰是最晚出现的一个宗教。但是,在现代之前,穆斯林通过教义学的形式已经建立起我们今天所说的宗教学及其雏形。仅从这一点看,我们完全可以说:“穆斯林是比较宗教学的创建者。”(纳斯尔语)关于伊斯兰宗教学的出现及其特点,穆斯林现代宗教学研究先驱穆罕默德•阿卜杜拉•达拉兹这样说:“有关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对宗教学的影响。据我们所知……具有两个史无前例的崭新特征:一、伊斯兰之前的各个时期关于对宗教的论述,要么被淹没在生活琐事的争论中,要么被推向精神性和论战性的研究潮流中,或者至少被限定在预设性和类似的研究范围之内。此后,在阿拉伯人的著作中,才开始了对宗教实事求是的描述性研究。这些研究将宗教从其它知识和学科中分离出来,并囊括了当时全部的著名宗教。因此,在将诸宗教记录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方面,阿拉伯人的这种优势比现代的欧洲对同一学科的认识早了十个世纪。二、阿拉伯人对不同宗教的描述并非依靠想象和猜测,也没有依靠那些真假不明的传闻和流传在百姓当中的习俗和传奇,还有那些或多或少已扭曲了各宗教原本的东西。对所有的宗教派别的描述,他们依据可靠的原始资料,并考证其源本。就这样,宗教学被规范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之后,阿拉伯人制定出了一套健全的学术研究方法。”
由此,穆斯林对世界诸宗教的研究及所做出的贡献,使它成为连接古代与现代宗教学研究的一座坚实桥梁。通过伊斯兰学者的文献显示,在穆斯林那里所建立起的宗教学,对宗教的信仰与认识完全保留了传统的观点,诸如宗教的本质性及永恒性、信仰的超越性及其起源的神圣性等,而在研究立场和方法上,有些穆斯林学者比如阿米里、比鲁尼等所坚持的中正、客观之道在今天看来仍值得我们学习。
至于今天穆斯林的宗教学研究,虽然无法和辉煌时期的穆斯林先辈相比,也没有西方宗教学丰富与繁荣,但他们仍然坚持先辈们所留下的宝贵遗产,对所面临的新问题,他们努力地通过时代的语言与交流方式来加以回应,并在积极地探索新的方法和进路,即使西方宗教学的研究路径早已矗立和横亘在穆斯林的前面,从而增加了其研究的难度也罢。
二十一世纪,全球化时代的来临,使得人类对不同宗教的研究与包容具有了生存论的意义,因为,它关涉到“地球村”中你我未来生活的安危与命运。 “文明冲突论”的极端提出,更加凸显了宗教在这个时代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如何客观而又包容地理解和对待除自己之外的他者宗教与信众,是摆在世界各大宗教学者们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宗教比较与对话的研究与开展可谓这一伟大的人类精神工程的前行使者。诸宗教的交流与理解工作是否得以顺利进展,将从根本上影响到人类及其文明的未来走向。这一点正如基督教神学家汉斯•昆所言:世界人民之间不会有和平,除非各大宗教之间达到相互的和平的理解;各大宗教之间不会达到相互的和平的理解,除非各大宗教之间进行思想与认识上的对话;各大宗教之间不会有对话,除非对各大宗教的认识性和思想性的原理和信仰加以研究。由此,我们可以说,为诸宗教之间的相互沟通和理解,为各大文明的交流与对话,为人类未来的和平与繁荣而发挥宗教特有的作用和力量,恰是当前宗教学研究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由于文化、区域和历史等的原因,华语伊斯兰宗教学的研究已是姗姗来迟。整体上,它还处于对宗教学思想研究成果和作品的译介阶段,仅此一点就需要我们的艰辛努力与工作。鉴于此,为给华语伊斯兰宗教学的研究添砖加瓦,以尽我们的绵薄之力, Jannahedu international Sdn. Bhd. 专门开辟了一套文丛——“宗教学研究译丛”,向大家推介一批穆斯林学者的研究成果,以此来丰富华语世界的伊斯兰宗教学研究,并为推动这一学科的发展做一些奠基性的工作。
“宗教学研究译丛”一共推出六部作品。其中三部是专著,另外三部是论文集。论文集中有些是单独的论文,有些是从宗教学专著中节选的一些重要篇章,简要介绍如下:
首先,伊斯兰宗教学研究的一本入门性经典读本——《宗教:宗教史研究导论》,作者是埃及近现代伊斯兰著名学者阿卜杜•达拉兹。阿卜杜•达拉兹,他早年留学法国并毕业于索邦大学。由于作者的西学背景,使他能够尽早接触并熟悉西方宗教学的研究理论。由此,在穆斯林世界,他写出了这本近现代伊斯兰宗教学的开山之作。虽然该书写于上世纪60年代,但今天读来仍不过时,许多观点中正而客观,并散发出熠熠的真知洞见。此书分为五个部分,每一部分的主题都经过了作者的精心挑选与巧妙构思,所以,它们至今仍是宗教学所关注的一些重要话题:宗教史;宗教的定义;宗教与诸学科的关系;宗教是人类的天性;宗教的起源。正如作者所言,本书对于那些初次接触伊斯兰宗教学的人而言,不失为一本优秀的入门读物,通过这本书,穆斯林学子可以奠定中正的伊斯兰宗教学观。
《基督教哲学与伊斯兰教哲学中的宗教多元论:约翰•希克与赛义德•侯赛因•纳斯尔思想比较研究》的作者是土耳其学者阿德南•艾斯兰。虽然这本书是作者的博士论文,但它实在是宗教学领域中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作者通过对约翰•希克和赛义德•侯赛因•纳斯尔两人的理论个案研究,深入讨论了基督教多元论和伊斯兰教多元论(正确地说是宗教多样论)的特点及两者的区别与不同。在约翰•希克那里,为解决宗教多元论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即诸宗教绝对真理的宣称这一矛盾而棘手难题,他提出了“实在者”概念,欲借之来解决诸宗教对“诸神”信仰的矛盾与冲突。但是,由于约翰•希克提出的“实在者”这一观念有太多的疏漏与错误,致使它重新陷入含糊、自相矛盾和不可知的理论困境中。由此,在作者看来,他的理论并不能获得诸宗教的认同与接受,至少在穆斯林看来是如此。与约翰•希克的观点不同,赛义德•侯赛因•纳斯尔认为,“实在者”原本就潜藏在诸宗教信仰的精神层底,只不过,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中,“实在者”以不同的名称与表述形式呈现在诸宗教当中罢了。因此,有关诸宗教所信奉的那一绝对实在,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另起炉灶的概念或理论创新问题,而是需要我们通过神秘的洞见去原本地揭示它而已。由此,大家才能够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尽力地做到对彼此的差异与不同的理解与包容。显然,赛义德•侯赛因•纳斯尔的这一观点,只是从伊斯兰的苏菲理论角度,证实了《古兰经》的这一观点而已:“伊斯兰(广义):所有先知的宗教。”书中,作者将约翰•希克的基督教多元论的研究视作“现代的”和“哲学的”,而将赛义德•侯赛因•纳斯尔的伊斯兰多元论视作“传统的”和“形而上学的”。由此,两者对宗教多元论问题解释的不同,折射出“传统与现代”、“神圣与世俗”问题在伊斯兰和基督教两大宗教当中的不同影响与回应。
本译丛的另一本著作是《伊斯兰视野下的比较宗教学:内涵与方法》,该书的作者是学者阿卜杜拉•哈什。正如该书副标题所示,本书主要论述了“比较宗教学”这一术语在西方与伊斯兰语境中的内涵及其主要的研究方法与流派。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本书中专辟一篇,详细谈论了《古兰经》中的有关“宗教”以及与之相关的概念,还有《古兰经》对其他宗教信仰的立场与态度等关键问题,这一章可谓本书的一个亮点。《穆斯林与当今世界宗教图景》是论文集部分的首本作品,作者为斯里兰卡学者迪尼•穆罕默德。该书的文章最初散见于巴基斯坦、卡塔尔等国的伊斯兰学术期刊杂志上,译者将其编辑合成了一部论文集,并以作者其中的一篇论文——《穆斯林与当今世界宗教图景》为此书的书名。虽然书中都是一些零散的论文,但是以时间为线索,这本书恰恰是一本有关宗教学整体论述的优秀作品。由于作者大量涉猎现当代西方宗教学方面的著作,所以,本书的资料丰富而详实,观点新颖而现代,眼光犀利而超前。本书从古典的伊斯兰宗教学研究出发,论述了穆斯林宗教学的研究方法及著名学者的作品;审视了西方宗教学的研究方法问题,评述了西方一些主要的宗教学研究流派特别是现象学研究方法;接着作者又关注到全球化时代的宗教学及由此出现的危机与挑战,最后,作者集中谈论了二十一世纪以来世界各大宗教的信仰现状及其受到的冲击,特别是西方现代性的冲击后的应对问题。结尾,作者对伊斯兰的信仰现状及其精神色彩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从伊斯兰的经典出发,给予穆斯林一种充满自信的憧憬与希望。
本译丛的最后两部作品着重探讨今天人们所热衷的宗教学话题:“宗教比教与对话”,我们将其分为两册出版。每一册的前部分选取伊斯兰宗教学方面的一般理论,后一部分则是有关伊斯兰与其他各大宗教交流与对话的具体理论文章,其中涉及了伊斯兰与基督教、佛教、道家和儒家所关注的一些核心与重要教义的比较与交流。在这两本文集中,着重选取了伊斯兰宗教学方面的研究大师,比如纳斯尔、拉吉•法鲁格、井筒俊彦等人的作品,这些学者的观点虽不尽相同,但却各有千秋,它们基本上能为我们呈现出伊斯兰有关宗教比教与对话的理论全貌。
最后,非常感谢马来西亚Jannahedu International的学术同仁对这套丛书进行了全面的校对和排版工作。由于他们的辛勤工作和慷慨出资,本译丛才得以全部出版与读者见面。祈求真主慈悯一切热爱和平的人们,引导并饶恕我们及我们的家人,并因这一善举而在后世使我们脱离苦难而永享福乐。阿悯!